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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台 第一十二章(1966-1974)外公的第二次

“金主任怎么来了?”

金德士不慌不忙地说:

“听说你们在做袜子啊?我想买一双穿穿。”

奶奶示意爸爸赶紧去拿袜子,爸爸说:

“妈,袜子没有了。只能现织。”

金德士听见了说:

“没关系没关系,长乐你把织袜机拿过来,坐在这织。”

爸爸赶紧去拿摇袜机,平时都是藏在楼上织的。爸爸把摇袜机拿下来,看着奶奶不知所措。奶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能对爸爸说:

“快放下来,给金主任织双袜子!”

爸爸平时不太会织,都是奶奶在用,这会也只能坐下来笨手笨脚开始摆弄机器。奶奶就上前去帮忙。娘儿俩就在那一声不吭地织袜子,金德士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坐着。漫长的半小时过去了,总算摇出来一双。奶奶把袜子双手递给金德士,说:

“金主任,织好了。特意加厚了一点。”

金德士把袜子一收,站起来,对爸爸说:

“你现在把摇袜机给砸了。像个男人行不行!这是男人干的活吗?”

爸爸正想辩解说他平时没在织,大奶奶拍了拍他后背,跟爸爸说:

“那就砸了吧,砸了吧。”

等爸爸砸完了摇袜机,金德士拍了拍屁股走了。临走前对奶奶说:

“要是你儿子说摇袜机不是他在用,那你就麻烦了。你用,那就是资产阶级复辟。你儿子用,他是家属,知错就改砸掉也就算了。懂不懂?”

大奶奶连声说:

“懂,懂,谢谢金主任!”

就这样,大奶奶家的摇袜机也被砸了。

后来出现了很多摇袜机,分布在各个村落里,有时候是相隔二十里的某个村的某户人家里。当然基本上不会出现在地主家。妈妈失去了自己的摇袜机,就去探听谁家还有摇袜机,好央求他们闲暇的时候可以让她摇几双袜子,为家里赚点外快。但一般都要跑到好几里外的村子里去摇,而且还要看人脸色和运气,终究不再是一个挣钱的门道。

于是妈妈和家人就只能靠下地干活赚工分了。她们早已体会到了农民的辛苦,而他们比农民还要卖命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。种田收割、挖坟改地、割草牵牛等等做不完的活。到了年底,村里大队一盘算,居然外婆家挣的工分最多!妈妈们都很兴奋,辛勤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,并且自己都没想过能拿第一名。结果换成钱,只拿到二十块,大家一下子就泄气了。

那时因为干的是集体的活,偷懒的人大有人在,反正一天算一天的活,干多干少一个样。有时候如果队长不在,队里边就更是十人九头目,大家都想当队长,因为当队长有利可图。当然,不包括地主家。劳动效率低下,但地主家的孩子不能偷懒,因为有人监督干活,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批判对象。所以妈妈他们拼了命地干活,只想快点干完一个活,又可以去找其他的活挣工分。

这样干活把一家人累的死去活来,结果还吃不饱。妈妈那时候的梦想是拥有一台缝纫机。那样她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,一整天坐在缝纫机前给人们做衣裳,让大家有衣服穿,同时又能赚钱养家,安慰在夜里叹息的我的外婆。

而妈妈最快乐的事情是收到她亲爱的爸爸给她的来信。她又期盼外公的音信,又害怕打开那些信件,因为她怕看到外公在信中诉说监狱中的苦难,或者他的身体又出现了什么新的症状。每次看外公的信,妈妈总忍不住流泪,把外公的信件模糊成一片。

那时候每年外公总有几次会被带回乡里进行公审批斗,接受群众的教育,反省自己对劳苦大众造下的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孽。其实最主要的是要创造一种斗争的氛围。

每次碰到公审会,外婆总会趁此机会去看看外公,妈妈的兄弟姐妹们也都去看看爸爸,但是唯独妈妈不去,一个人留在家里。外婆开完公审大会回到家,就责怪妈妈:

“若菡你为什么不去?你知道爸爸有多想看到你?”

妈妈没说话,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她趴在桌子上写日记,她写道:“我不去是有原因的,我怕看到爸爸受罪,他看见我也会不好过的。我就不相信没有好好见面的机会,我们分别的时间不会太长”.

外婆接着说:
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。但是如果这是最后一次见爸爸呢?他的身体那么差。”

妈妈忽然悔悟,于是坐在煤油灯下悔恨着,不能原谅自己。

外公断断续续地来信,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一封。在信中更多提到的还是要求家里寄一些吃的东西过去,小虾皮、咸鱼鲞等等,希冀补充他日益虚弱的身体。还有就是保暖的衣物,有时候是一件背心,有时候只是一双袜子。但是他的需求仍然很少能够得到满足,因为家里还是穷啊!外公为自己的馋嘴感到羞愧,而外婆和妈妈们更感到内疚,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足他。

外公年轻的时候希望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,甚至去战地当记者。当生活的苦难找上他的时候,他又自学了医术,希望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。在他给家里写的信中,他总会要求他的孩子们经常读文学作品给外婆听,也是读给他们自己听,以安慰受伤的心灵。他经常温柔地批评妈妈的写作水平没有提高,给他写的信没有进步,用这种方式来激励他的孩子们不断学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