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妈妈总是对爱情还抱有幻想。她觉得如果她的爸爸在,肯定不会同意她和我爸爸的婚事,外公是最了解她的人。别人家的爸爸都提前释放了,为什么她的爸爸还没回?戏台上正演着《白毛女》,喜儿在那欢乐的唱:
“盼我的爹爹呀早日回,快快乐乐过个年!”
这原本是一出批判旧社会地主恶霸欺压百姓的戏,但在妈妈看来这成了四类份子地主家庭的写照:妈妈和她的兄妹们就是喜儿,他们的爸爸就是杨白劳,年年盼着爸爸回......冷冽的冬天过去了,和煦的春天又来了,但即使是春天也被蒙上了阴影。春天到来的时候,妈妈在日记上写下一句诗:山花不知人间苦,一到春天照样开。
每次乡里开展公审大会的时候,几个村的人都会去参加,因为参加批斗大会是有工分拿的,所以大家也乐得去。妈妈有时候也去,但不是为了去看人被批斗,而是因为她总会觉得她思念的那个人也在人群之中,平时两人在两个村,几乎碰不到,外婆也反对他们来往。妈妈就趁公审大会的时候,在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,在那些高喊“打到四类份子”的声音中分辨他的声音。
妈妈还是执意不肯嫁给爸爸。外婆也心软了,其实外婆心里很心疼女儿,于是就在想办法替奶奶物色其他儿媳的人选:不答应人家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啊,都是亲戚。这时外公的弟弟跳出来说:
“那就把我的女儿许配给永乐吧!”
大家都没见过小外公家的女儿,因为小外公的老婆很早前就跑了,离他而去另嫁他人,那时候已经怀有身孕。后来生下来一看,和小外公长的真像,那肯定是小外公的女儿。小外公只有这么个女儿,所以也想和自家人攀亲带故一点:老婆跑了,女儿至少可以和自己接近一点。所以小外公跳出来推荐他的女儿。
只是大家觉得小外公整日疯疯癫癫的,他女儿难道会好到哪去?但终究也是个选择,如果不错就最好,也是亲戚。于是奶奶们就提出先去看人再做决定。
结果看完人回来,两个奶奶都连连摇头。小奶奶就跟外婆诉苦:那根本是个傻子,我们去看的时候她正在吃胡萝卜,一直吃了一个上午,没见她干什么。要是永乐取了她,两个木佬在一块,这家就算完了,我这一生也落不得一个好安生。
奶奶说完忍不住轻擦眼泪。外婆心一软,觉得现如今小奶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,大家本来就是亲戚,又是人家落难之时,更何况自己也曾经答应过这门婚事。再想想也算门当户对,四类份子对四类份子。外婆心中一丝苦笑,对小奶奶说:
“好吧,这婚事我答应了,好好对待我女儿。”
妈妈兀自流泪。
那天门口经过一个乞丐,外婆指着乞丐对妈妈说:比我们可怜,命运更悲惨的人还有啊!
妈妈意识到她现在必须斩断对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的情丝,况且外婆也不喜欢那户人家,认为他们人品一般。老人的眼光总有她对的地方。于是妈妈开始责怪他对她有非份之想,责怪他不顾自己一个姑娘的名声在人们面前说三道四,他曾经炫耀说:妈妈是他的。总之,妈妈把爱变成了恨,然后是厌恶,最后是淡忘。
同时外公也从监狱写信回家,寄语他最疼爱的女儿,也是最听他话的女儿道:身逢乱世,最重要的是相互扶持。永乐虽然木讷,但为人也老实本分,也许可以通过文化上的长处来弥补其他的不足。
外公彼时已经疾病缠身,但是还不顾自己安危写信安慰妈妈,让妈妈想起来就心软。
就这样,妈妈死了心嫁给了爸爸。每个女人都有过为爱疯狂的时刻,然后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是很快被熄灭了,爱情一闪而过,像一颗流星,就像我的妈妈。她在最后一篇日记上写下:我太缺乏一样东西,得到它如此不易,也许一生也难以得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