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这两个陌生人就来到了我家,他们说是从杭州特意过来看看我家的情况的。奶奶也不知原委,诚惶诚恐地说要去找我妈妈回来,那两人说不用,他们就看看。
他们看到的我们家的情形就是这样:家里好像刚被土匪洗劫过一样,家具都东倒西歪的。家里的没扇门上都有一个大窟窿。两头猪在家里随意走来走去,全身红通通的,哼哼唧唧地从门洞里穿过去,在客厅找能够吃的东西。它们在一堆番薯藤前驻足,开始大口地咀嚼起来。它们好像已经忘记疼痛,它们并不记仇,一顿饱餐即可压惊。
这两个陌生人看到如此场景,心里想:余老太说的没错,我们的一个错误举动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啊!这家人太可怜了!真难想象主人曾经是医科大学的学生,竟落得如此下场!
是的,这两个人是从爸爸当年读书的医科大学派来的调查员。小奶奶坚持了差不多十年的申诉,终于有了结果。
医科大学的有关领导不能再无视奶奶十年如一日的坚持。虽然此事不能说是大学的过错,学校也没有权利改变什么,但是奶奶的行动感动了他们,学校从上到下联系了相关的劳动保障机构,打通了我们根本无法撼动的关节,带着好消息来到了我们家。
当然他们要事先调查清楚我们家的真实情况。现在他们看到了:这确实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家庭。然后,最终他们通过了为爸爸平反并安排工作的决定。
那天他们什么也没说,在家坐了一会儿,喝了一口奶奶递过来的水就走了。
第二天他们又来到了我们家,并正式要求爸爸妈妈都要在,然后告诉了全家这个好消息:一、当时确实不应该把爸爸遣送回出生地,而是要退回杭州,她妈妈的身边;二、所以爸爸可以做选择,要么回杭州,要么留在农村;三、如果留在农村,则可以为爸爸解决就业问题,乡政府里缺少一个文书的职位,需要一定的文化,一般人做不了。并且工龄从大学退学那一年开始算起。
为了这个决定,医科大学也向县里相关部门做了很大的让步:接下来两年,医科大学愿意为我们县的医院优先输出优秀的毕业生,只为换取爸爸的平反和工作安排。
爸爸当然选择了留在农村,要不然他一个人回杭州又有何意义?老婆孩子又不能落户。
这一切多亏了小奶奶,而我们家的猪又在关键的时刻出了一把力。
这是我们都不敢相信的事情,让一家人都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。而小奶奶总是谦逊地摇摇头,把功劳都给了上帝。
那天晚上,哥哥把爸爸砸烂的门板收拾在一起,用一把火把它们点着了。我们兄妹三个围着火堆跳起了舞,还在火上烤地瓜吃......也许我的记忆出了问题,也许只是简单地把木板拿来当柴火烧了,烧了好几顿饭。
爸爸被安排的新工作是管理户籍类的,一做就是三十几年,直到退休。也就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变动过,没有升迁,也没有换工作。用他自夸自大的说法是:
“能守住一个职位保持三十年,容易吗?”
爸爸日常工作中很重要的一块就是敲章:迁户口敲章,结婚敲章,改名字敲章.......他的抽屉里放满了各种章,他紧紧锁着生怕落入坏人之手,工作做的一丝不苟。可以说他还真适合这个工作,一般人肯定嫌枯燥。
但是爸爸也很死板,以至于乡里的书记(就是他的上级领导)想让他通融一下盖个章他都没给,不符合规定就不给盖章。书记笑了笑,露出一颗银牙说,
“许永乐你可真清廉啊。”
爸爸以为是夸他,得意轰轰的。结果是下个月我爸爸就比别人少拿了一半奖金。
按理说这个职能也有些权势,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有油水可捞的工作。县里几个乡政府里,干这个工作的干部每年过年都不用年买货,平时也是烟酒收不停的,就爸爸每个月领领工资,还时常得罪人,被领导扣奖金。别人给他送烟酒他也不收,因为他不抽烟也不喝酒。妈妈说他:
“别人来做你的工作,花都做出来了,你做到现在还是草纸一张!”
不过爸爸有些地方做的是对的,他谨小慎微,胆小又死板,清廉是他最好的选择,要不然他现在可能在监狱里了。
乡里的领导虽然也恨他死板,但也信任他不会乱来,所以一直让他做着同样的工作:藏好那些章。同时也是因为这是一份枯燥的工作,都是笔头纸张上的活,得坐得住,管的细。在这方面,爸爸是非常在行的。当然也意味着缺少了升迁的机会。在乡里当干部,必须体察民情,要经常在乡里跑,和人民大众打成一片,获得民众的心,才有可能有更多的发展机会。而我爸爸缺少的就是这个,他没有能力和大众打成一片,人情世故不通达。
爸爸有一回骑着摩托车,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孩相撞。本来双方都没啥伤势,可以轻松解决的。但是小孩的父亲赶来,看到是我爸爸时,顿时就来气了:
”妈的,原来是许长乐,给他点苦头吃吃!”
这位村民曾经因为户口的事到我爸爸处申请盖章,但因为不符合规章制度,爸爸就没给他盖,所以内心有怨气。今日孩子又被爸爸撞了,坚决不肯轻易罢休。爸爸那次被小孩的村里人扣了起来,吓坏了。最后又是妈妈去解救他,赔了不少钱才肯放人。
妈妈对爸爸说:
“制度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我不是要你诈,该通融的地方得通融一下,你不知道制度很多地方都是很死板的吗?”
爸爸愤愤不平地朝妈妈嚷道:
“就你对!制定制度的人都不如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