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这种技巧的形成,并不是张潮故弄玄虚,或者故意炫技,而真是在与什雷村的孩子一天天的交流当中,逐渐形成的。
所以要想解开张潮创作这部的“谜团”,本质上要把“作者中心”这种传统思想在评价过程中抛弃或者消解,绝不能把心思放在复原作者的思想意图上——就像这个故事,张潮虽然是“主创人”,但整个创作过程却参考了许多孩子的意见。
所以张潮是在为读者提供那些具有积极的、创造性的角色,而不是把自己预设的人性灌输给读者。
在这个过程里,张潮为读者提供了三个完整的故事,却又自己把解构这三个故事的手术刀,亲手递给了读者。
但在罗兰·巴特的「“可写”文本」近乎于一种理想化的创作概念,虽然已经提出半个世纪了,但是并没有哪一部文学作品与之契合或者对应。
詹姆斯·乔伊斯的《芬尼根的守灵夜》可能是最接近的作品,只不过他用的是「语言」的无限可能性,通过在叙述里混合使用大量不同语言、变体词组、缩写词组、自造词、隐喻词……让读者不断参与作品语义的构建。
但是这种书写作品的方式也构筑了极高的阅读门槛,只有像作者一样通晓多种语言,还要有通晓古今的渊博知识,才有可能从阅读中得到这种构建的快乐。
以至于《芬尼根的守灵夜》中译本的注释部分成为了某种奇观——它比原文占据了更大篇幅,简直像是某篇引用过甚的学术论文。
……
“所以你是采用的「分线叙事」的方法,通过韦小亮寻找张老师的主线,然后不断衍生出巫傩文化、乡村医疗困境、自然哲学思辨等等支线。
然后让这些支线不断交错、穿插,甚至颠覆、重构,从而形成一种不断循环往复、又不断往前推进的结构。”
燕京,鲁院二楼的大会议室里,「青年作家张潮创作成果暨创作心得研讨会」的横幅下,一位年过五旬的文学批评家说道。
会议室里坐着50多位与会人员,主持研讨会的是鲁院的副院长,同时也是作协秘书处秘书长的邹光明。
张潮作为焦点人物,就在邹光明旁边,听着众人的讨论,虽然表面上没有表情,但内心可谓是“如坐针毡”“如芒刺背”“如鲠在喉”。
“这部神奇的地方在于,每个支线都包含完整的主线要素,却在细节层面呈现差异化演进。而且参与构建这部意义的不仅有读者,还有出版社的编辑。
当编辑们通过一夜的努力拆解出三个独立版本时,实则是又构建了一重‘元叙事’,一重不由作者、也不由读者参与的‘元叙事’。这个文本的开放性,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。”
又一个批评家说道。这个批评家年纪不大,大概30多岁,一脸的书卷气,儒雅随和的很。
“这部作品的价值不在于解决了儿童文学的某个具体问题,而在于它通过制造文本的不确定性,迫使读者直面文学本体的随机流动。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乡村少年的奇幻之旅,更是文学在解构自身过程中不断重生的寓言。”
“中韦小亮对流星雨的执念,恰是‘五四’新文化运动中青年们叩问时代在当代的回声。张潮以‘流星—生命’的隐喻演绎着百年未竟的中国年轻人的青春启蒙。这种将《草房子》式的乡土叙事与当代文学先锋叙事相嫁接的尝试,在儿童文学领域开辟出了独特的路径。”
……
张潮一开始的时候,还能勉强听进去,但不到30分钟,耳朵里就尽是“阿巴阿巴”的声响了。
为了避免自己当场昏睡过去,他不得不在一位评论家发完言的空隙,举手开始发言——
“首先,各位老师,我的作品并没有大家说的这么玄……优秀。我坐在这儿听了一下午,像在听大家解剖一只鸟——你们把羽毛、骨骼、肌肉分得清清楚楚,可我最开始,只是听见它在林子里叫得好听。
创作这部作品,完全是一个偶然。其实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就像山里的老农种红薯——把发了芽的块茎往土里一埋,春雨下了几场,藤蔓就自己爬得到处都是。
你们说的「分线叙事」「元叙事」,这些技巧我当然都懂,也都用过。但在这部作品里,它们就是韦小亮翻山时走过的岔道口,哪个孩子不会在野地里迷几次路呢?”
现场的众人发出了一阵轻笑。相比于大家的解读,张潮的自我解说显得十分轻巧。
“那时候在什雷村,我蹲在火塘边给他们讲故事,十几个孩子围着我七嘴八舌:‘梁小阳被萤火虫带进山洞吧!’‘变婆的指甲该是红色的,像血!’在火光下,他们的眼睛比冬天的星星还亮。我突然明白,这个故事不能刻在石碑上,是村口那棵老树——风往哪吹,枝叶就往哪摆。”
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张潮亲身讲述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,因此都听得十分认真。虽然开场的时候,张潮就做过一番介绍了,但那一听就是客套话,远不如现在有价值。
张潮喝了口水,继续道:“至于三个版本嘛……当年我老师改我的作文,总说‘结尾要像秤砣压住筐’。但是我在什雷村住久了,也经常帮忙他们挑挑担子,发现前筐装苞谷后筐装柴禾,走得稳当就行,哪里需要秤砣?
讲故事嘛,能让人在寒冬腊月围住火塘,听你说完以后就去困觉就行,没必要赋予它那么多意义。”
这段话说得大家都有点尴尬,毕竟刚刚就是他们在不断赋予张潮这部作品以意义。
张潮又讲了一些写作过程里的细节:“后来交到出版社的手稿,其实是我和孩子们共同涂抹的草稿本。编辑老师们拆解出的三个版本,就像把一条溪水分装进三个瓦罐——有人喝到清甜,有人尝出土腥味,但溪水自己,还在山里继续流。”
最后他总结道:“说到底,我就是个写字的,这是门手艺,和剃头、劁猪、补鞋、开拖拉机一样,我就是个手艺人。
写书也和放牛差不多。你把牛群赶上山坡,哪头犊子去啃紫云英,哪头老牛爱蹭痒痒树,都是它们自己乐意的。我能做的,就是把鞭子换成竹笛,吹支小调让牛儿们走得自在些。”
……
研讨会终于在张潮的“不断努力”下,比预定时间早了1个小时结束,毕竟像他这么不爱听赞美的作者不太多见。
等人散尽,张潮才逮到机会悄悄问邹光明道:“邹院长,到底什么情况?怎么突然对我这部作品感兴趣了。”
邹光明诧异道:“于华没告诉你吗?”
张潮摇摇头。
邹光明这才解释道:“下个月马悦然访问中国,他指名要见一见你,并且说你文学史上难得一见的天才!他最近读的作品,就是你的《逐星者》。”
张潮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这位爷“下圣旨”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