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潮顿了一顿,继续道:“既然石原知事身体有恙,那就由我代表他,向文学、向东京市民,乃至向全日本国民——道歉!”
“纳尼?”上百位记者异口同声,满眼不解地看着张潮。
知道你张潮会整活儿,但也不是这么整的——且不说你一个中国作家,凭什么替一个日本人道歉;就说石原可是被你活活气中风的,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。
现场不乏有来自右翼媒体,属于支持石原那一派的记者,立刻就质问道:“石原知事被你刺激到中风住院,你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,竟然还口出狂言,实在……”
张潮面不改色心不跳,打断对方发言道:“石原知事被我刺激到中风,你有证据吗?”
记者大怒道:“你形容他是「政治牛郎」,难道不是这种侮辱让石原知事气急攻心才中风的吗?”
张潮奇怪地道:“石原知事是在我演讲完了以后才进入场地的,我的发言他可能只听到了最后一句,你怎么知道是因为「政治牛郎」这个比喻让他中风的?
我觉得他中风另有原因!”
那位记者不依不饶,追问道:“狡辩!彻头彻尾的狡辩!”
张潮平静地道:“石原知事一生的文学创作都充满了性和暴力,他又是那么热衷于用带有性象征的词汇来形容他人,这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
记者一时语塞。石原口无遮拦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事实,“情妇”“阉掉的狗”只不过是他近来出名的言论,50年的文坛、政坛生涯里,他的粗俗发言集合起来可以出本书。
张潮轻笑道:“我为什么说自己能代表石原知事?你们不觉得「政治牛郎」这个比喻特别有他的风采吗。某种意义上,虽然立场完全不同,但我才是石原知事的知己啊——
这也许那句老话所说——「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」。”
所有人都无语,不过细品一下,形容对手是「牛郎」或者「男公关」,还真是石原能干的出来的事。
记者并不甘心,继续问道:“我看过你在中国、在美国、在香港的所有采访记录,几乎从来不用这种词汇。
所以你是故意的!”
张潮轻轻“啊”了一声,疑惑道:“真的吗?我自己都没有注意过。”
记者很肯定地点点头道:“确实是这样。”
张潮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,道:“中国有句老话叫「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」。大概的意思就是同样都是橘子,长在不同的地方,味道也变得截然不同,一个又香又甜,一个又苦又涩。
来到石原知事执政的城市,我的风格也变得‘石原’起来。原来如此啊……”
记者:“……”
张潮道:“所以石原知事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比喻修辞打倒?他病倒另有原因。他知道了那天我的演讲内容以后,心存愧疚。”
记者们愣住了:“愧疚?石原这个人会有愧疚?”
张潮没有理会众人的疑惑,而是继续道:“是的,愧疚。还记得我演讲的主题吗?「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」。
身为文学家和东京都知事的石原先生,应该对此深有感触吧!否则他又怎么会临时决定上台?想必他也对我的讲话感同身受。”
所以他是怀着对文学、对东京市民、对日本国民的愧疚,想要上台道歉。
只是没想到,因为歉疚之意太过于浓烈,导致心脑血管难以承担,所以在道歉的话语出口前就破裂了。这才是石原知事病倒最合理的解释啊!
他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而倒下,而是为了他的政治事业、为了他的城市、为了他的国家而倒下的!
石原知事的身体虽然倒下了,但是他勇于承认错误、敢于承担责任的精神,站起来了!”
记者们:“……”好好好,好话赖话你全说了。
张潮这番话说得明明全是歪理,但偏偏又都在站在“夸”石原慎太郎的角度上,即使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,但却很难找到反驳的角度。
即使是右翼媒体的记者也哑口无言,更不敢再胡乱发话了,生怕再被张潮绕进去。
这时一个《朝日新闻》的记者怯生生地问道:“那……那你说说具体要替石原知事道歉什么?”
张潮义正词严地道:“作为最了解石原知事的代言人,我想,首先要替石原知事向被他侮辱的文学道歉。
石原知事和我一样,都是以文学家的面目出道,但是在24岁那年,他用《太阳的季节》拿到芥川奖之后,就走上了一条与文学精神背道而驰的道路——
文学是什么?文学可以伟大、可以鄙琐,可以神圣、可以卑污,可以宏大、可以细碎,可以崇高、可以渺小,可以是一代人的凝望与回声,也可以是一个人的绝望与彷徨……
但无论如何,它都必须真诚!
24岁的石原在他的里刻画了「太阳族」的迷惘、失落、痛苦、无助,虽然充斥着暴力与性,但也算给日本的文学史留下经典的形象。
可很快,石原知事就发现了藏在文字之中的魔鬼——它可以操弄人心,可以攫取权力,可以实现野心……
然后他就这么去做了。结果大家也看到了——「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」。
想想看吧,当年这些信仰他的年轻人们长大了,却发现自己在石原知事的宏大叙事里是‘不能生育的罪人’,是‘啃食老人的废物’,是‘被阉割的狗’。
石原知事当然觉得有资格这么说——他不仅有四个孩子,甚至还和一位东京银座的高级陪酒女郎生下了一个孩子;
他不仅没有‘啃食老人’,反过来让自己的儿子从政,让他年轻轻轻就当上了议员,想必今后也会参选东京都知事吧;
他确实没有‘被阉割’,早早地侧身政坛,甚至成为政客里的财阀,用那些过激的政见来表演勃起。
可他治理下的东京,却不断削减属于年轻人、属于未来一代的福利,把他们抛到网吧的隔间、胶囊旅馆和50年代的団地公寓里。
而他呢?正和那些他曾经在作品里痛恨、批判的‘大人物们’,坐在法国餐厅里,一起喝着像血一样红的葡萄酒,吃着血淋淋的三分熟牛排。
把《斯巴达教育》当成男性成长指南的日本年轻人,根本不知道这才是阉割整个民族的宣言书;
那些被《日本可以说不》激发的虚假热血,不过是政客在美国驻军阴影下的意淫高潮。这种把民族创伤变成政治春药的写作,让每个字符都散发着神社香火钱的铜臭。
这种对读者的戏弄、背叛,就是石原知事对文学犯下的第一宗罪。”
张潮严肃地环视了一遍记者,他身材本来就高大,又坐在象征领导权威的上首位,所以目光的压迫感十足,记者们大气都不敢喘息,只能听他用严肃的语调继续道:
“他对文学犯下罪的还不止这一宗——文学,是历史某个瞬间的缩影;而历史,则是映照一切现实的镜子。
你可以正视它,也可以回避它,甚至可以试图砸碎它,但你永远无法摆脱它。历史叙事是所有文学叙事中最庄严的一种,因为它的参照物太丰富,也太厚重了。
但石原知事却一直以轻佻、傲慢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历史叙事——他支持的电影《吾为君亡》里将神风队描绘成樱花殉道的诗人,他在《挑战》中将大屠杀美化成‘必要的惩戒’……
我知道,石原知事的青少年时代,接受过旧日本的军国主义教育——那样的教育,到底给日本、给亚洲、给世界带来了什么,历史就在那里,无需我重复言说。
无法正视并反思自己青少年时代接受的错误教育,并且试图将这些破损的精神烙印加诸在新一代的脑子里,是一种深层次的软弱。
他就像一个得了传染病的病人,不仅不接受治疗,还要走到街上对着每一个路人大喷口水。
文学,成了他传播‘思想瘟疫’的媒介,他的所作所为让侵华生化部队的活体实验报告都显得像田园牧歌。
这种对历史叙事的亵渎和利用文学污染精神的行为,是他犯下的第二宗罪。”
张潮的声音不大,却像冰块一样冰冷:“所以,我必须代替石原知事向文学的未来道歉。
当他在东京都厅用教育预算豢养历史修正主义团伙,当他把教科书里的三十万冤魂删改成‘未经核实的传说’,这种用权力篡改记忆的暴行,让奥斯维辛的焚尸炉都显得过于直白。
石原先生证明了文字不仅能杀人,还能把屠夫的围裙绣成和服。”
张潮的每一句话,都像刀锋一样,划开了听者的心脏。
张潮望着一片沉默的日本记者,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:“对文学的道歉,你们都记好了吗?别急,后面还有呐……”